无望的都市--周常篇
(1)
英语老师又换了,这次是个涂染银色唇膏的女人。
银色?专家说:选择银色唇膏,显示性饥渴与躁郁症。
“Have time on one’s hands。从字面上的意思理解,是手上有的是时间,换句话说,便是指你有太多空闲的时间了,明白吗?”
学员喃喃跟着念:Have time on one’s hands。
周常通常躲缩在课室最后一排,把讲义举得高高的,遮住了脸--毕竟有一把年纪了,还学人学什么英语?脑筋退化了,听课精神不能集中,他只能抽烟提神。幸好这个课室非冷气,没有规定不能抽烟。不过每当他点燃香烟,总是惹来学员棘刺般的目光!他只希望能快速上完这个英语速成班,快速地离开这个无望的鸦城。银色唇膏老师仍然继续催眠式的讲课。他猛抽烟,让烟雾弥漫住自己疲惫、消靡、早衰的脸。大概没有人认出他是谁吧?
有个学员挨过来,压低声音:“课程很闷…来一根吧,解解瘾。”
周常掏了香烟打火机给那人。
那人竟然惊讶反应:“你不是…哪个…哪个州议员?”
周常:“喔…你认错人了?”
“怎么会认错?我们同住中路吧生园的嘛,大选时候,我听过你演讲,很有煽动力…很过瘾,还投了你一票。后来啊,中路街边小贩被地牛赶,我还上过服务中心找过你咧。后来…后来你真的不应该换去冷岳区,冷岳冷岳,肯定冷死嘛,结果你输掉了,对吗?如果你继续留在吧生中路,有我支持你,一定赢!我叫作关黑弟,他们都叫我阿弟。谢谢你的烟,哇哇,抽这种烟,有水准咧。你好像失踪了一阵子咧…去了那里?很多人都在猜测,你一定是捞到钱,移民去了,我就不信,搞反对党嘛,能捞什么钱?你也来学英语?呵呵…两届前州议员,竟然要来上英语课程?呵呵…他们开会,不是说马来语的吗?”
周常苦笑。只能苦笑。烟抽得更急。他怎能对一个“伸手牌”讨烟的卜基阿窿流氓诉说他的屈辱与苦闷?--他当然认得黑弟。这个家伙,屡犯非法经营万字、非法放债、打架、殴妻的罪,却老是找州议员帮忙!
黑弟问:“Why do you want to take this course?”
政治气候、生态不同了,你知道吗?连执政党,也要呼吁党员们努力掌握好英语,才不会在“全球化”的浪潮中,被无情的淘汰。你知道吗?反对党是哪个派系掌权?当然是英语派系啦。你知道吗?英语是国际语言、科技语言、强势语言,这是潮流嘛。而且你知道吗?我现在领津贴过日子。闲着无聊。55岁了,不上上课程,或者搞搞婚外情,刺激一下荷尔蒙内分泌,难道躺在床上等死?等前列腺癌?高血压、心脏病、柏金森找上你?
“Why do you want to take this course?”
他回答得干脆:“Migrate。”
两股袅袅的烟雾,仿佛找到知音,纠缠交融在一起。
突然,身后传来开门声…
虹进来…她今天穿麻纱一样的裙子,美得飘逸。颈项上戴着串西藏蓝宝石链子,有波西米亚的味道。周常还是初次见到这个神秘的,难以判断国籍的女子。他屏住呼吸。虹走过他面前,眼眸瞟过来,轻轻的皱皱眉,但似乎不很抗拒香烟的味道,兀自莞尔一笑。他死水般的心湖波动一下,阻塞的藻类被清理,淤泥沉淀了,涟漪持续荡漾着…他以为早已枯槁的睾丸素,荷尔蒙,又开始操作。他感到雀跃,原来他的男性欲望机能并未完全丧失!
(3)
周常唯一的乐趣,是站在台上演讲。
“就如河岸与竹林的关系一样…砍伐所有竹林,河岸的泥土将会崩塌、流失!而如果没有河水的灌溉,竹林也会失去青葱茂盛。马来谚语说:犹如一窝鸡蛋,一粒破了,其他也难以幸免,意思就是说:种族之间,必须同甘共苦,同舟共济。抗衡种族极端主义,在多元种族社会,是个梦想,但梦想也可变为现实,歌塔德说:It is difficuil to say which is impossible ,for the dream of yesterday is the hope of today and the reality of tomorrow.”他吃力地以英语念完别人的名句。
台上口沫横飞,慷慨激昂。
台下只有寥寥两巴掌数得尽,10个听众。
谈歌塔德?太曲高和寡了吧?
他看见支部主席×××讲座听一半,已黑着脸起身离去。事后,别人转述给周常知道。说支部主席很不满。为什么要邀请他这个“过气”政治人物演讲?为什么讲座偏偏挑这样的“课题”?面对新村的劳动阶级,你跟他谈歌塔德?他们怎么听得懂?55岁了,上一届大选,连累反对党失去了冷岳区的州议席,才来学英语?后知后觉?不求甚解,随便丢了歌塔德的名言:“It is difficuil to say which is impossible , for the dream of yesterday is the hope of today and the reality of tomorrow.…”有几个人听得懂?跟“群众”简直脱节了!还搞什么政治?不只下届大选,我不会派他上阵,助选团的位子,我也考虑把他除名。
可以想见,支部主席是用流利英语驳斥他的。
他碰得一鼻子灰,对政治议题,更是心灰意冷!
才55岁,变成了过气?过期罐头?难道闲坐等前列腺癌上门?老人痴呆症拜访…唯一可令他勃动、耸动、亢奋、麻酥的事情,是虹!虹影…她的眼眸,很像刘情,总是流露些许迷惘,些许慵懒,刘情…她在杭州落户了吗?嫁人了吗?还弹古筝吗?还唱“阳关三叠”吗?…虹又缺课,他从学院出来,似乎见到虹的身影,晃过…男性荷尔蒙内分泌起了作用,他赶紧追了过去!
但一直追到交通圈旁的小公园,乍然失去虹的影子。
她究竟是什么身份?情妇?富太太?导游?流落异乡的学生?
他在街头徘徊,没有找着虹,却遇着了黑弟。
他难耐疑惑,向黑弟打听虹的事…
“你说虹?没有人知道她是谁,她一向独来独往。我查过,她有个长长的名字,他们猜测她来自西藏,或者新疆,不就是中国人嘛…她学英语干什么?谁知道?做直销,卖保险,都有可能…还是准备到西方去捞美元?现在的中国女人呐,都看钱,而且不要人民币,不要马币…令娘,你有美元吗?丢一叠钞票下去,她准跟你上床,还喊你作宝贝。”
苦闷吧。他没得选择,连黑弟这种流氓,也交上朋友。
他们带了一打啤酒,还有鱿鱼丝,爬上甘榜爪洼临近吧生河的一个水塔,遥望关路桥!关路桥,那是周常童年时的地标。他的少年放逐地。冒险的乐园。他曾经站在桥的铁轨上,迎向轰隆而至火车,锻炼胆识。听老一辈的老吧生说:关路桥,多灾多难啊…建桥时,河水急,一直冲塌桥基,后来砍了很多人头镇桥墩。阴雨时刻,火车经过桥梁,还听到“好兄弟”在吆喝:“顶住呀,不能放松…”。
黑夜里,火车轰轰隆隆穿过隧道般的铁桥,犹如侵入处女之泉。
黑弟有点醉意:“你学英语,真的想Migrate?准备去那里?”
周常灌着啤酒:“再看看吧…暂时没有目的地,我儿子女儿在澳洲读书。”他喝多了,醉意浓,脑袋麻痹,语言不受控与思维。“你知道吗?我哪儿…不行了,你不懂是什么?阳痿啊…嘿嘿,很多年了。看了医生,也没效。看黄带,连一点反应也没有…我真的很害怕,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?性无能,等于不是男人,很可怕…但是,看见了虹,我竟然有了感觉,我真的…有了感觉…我真的想告诉她,她是我的天使,我的菩萨!她要什么…钱?房子?还是我的命,我都可以给她,只要她陪我一夜…我真的要试一试,我们是否还行?喔…我只告诉你一个人,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“你傻的…女人嘛,不就是母狗?”
“她驯服,就是母狗,不驯服,是野狼。”
遥远的关路桥,拱型的铁栏,像森森的隧道…虹的身影突然晃过,飘逸而美丽,朝他媚笑…周常爬下水塔,追逐着虹,他似乎攫住了她,又似乎根本只攫住虚空…他对着荒野,呐喊着对她的爱慕与迷恋。她真的很像他的婚外恋女子刘情…刘情是个才女,会弹古筝,文艺歌曲唱得很好。她是党支部的秘书。他们在一起部署文娱演出时,理念很接近,爱慕萌芽。他不能自拔地陷了进去。她年轻,春笋一般剔透。面对着强势干练的妻子,他萎顿的尊严,需要恢复男性的一次操控!一次跟她一起赴台湾的时候,同住一个酒店,他终于出了轨!剥开了春笋般的青嫩!
太太知道了,不动声色,私自悄悄与刘情面晤。
刘情离开了,听闻她往杭州读书去了…
没有道别,只留下一卷卡带,是她录制的歌:阳关三叠。
渭城朝雨邑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,
劝君更进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…
虹伸手,探向他。精子蠕动、涌动、澎湃、冲刺…他骤然如处子,在数秒间,溃败了。他不甘心,要箍紧她,伸手,却徒然拥抱着虚空,与凄清的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