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下这篇马来小说《老树》是国家图书馆推荐导读文章，刊登在此，与大家分享

老 树

A.瓦哈·汉扎

哈吉·巴克利久久地凝视着屋前那棵老芒果树，老树长在他家屋前的右边，叶子已渐渐稀疏。如果是坐在门廊上，视线不会被树挡住。不过，老树的枝叶已紧挨着他家的屋顶了。

近来，树上的果子越结越少，寥寥可数。

哈吉·巴克利深深地望着这棵“忠于职守”的老树，极力回想着它的年岁。猛然间，他记起来了！这树几乎是与他同龄的。如今哈吉·巴克利八十岁了，这棵树在他家屋前竟也足足伫立了八十年！

“够了，爸，现在就把这芒果树砍了吧！你看！它已经很老了。它的枝条都变脆了，叶子也稀稀落落的，结的果又少，还不够我们自己吃的呢！”大儿子沙兰说。沙兰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。

哈吉·巴克利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儿子，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。沙兰非常清楚父亲对这事的态度。

其实不仅是沙兰，哈吉·巴克利的其他孩子——沙林、沙尼、沙尔玛和沙丽玛，也都不止一次地要老哈吉把树砍了。因为他们都觉得这树太老了，不仅结不了几个果，而且还可能威胁人的生命，特别是他们老父亲的性命。

每次提起这事，老哈吉就会起身离开。他什么也不想说，他知道孩子们不明白，这棵树已和他的生命、灵魂紧紧联结在一起了。对老哈吉来说，这棵树就是他的生命，他的命根子。他相信如果这树死了，他就会死去；同样，如果他死了，这棵树也会死。这是直觉。

孩子们不明白，那和他同龄的老树，正与他走在同样的生命旅程中。

“如果这老树倒下，那就意味着我的生命也将结束。我老了，像这老树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……”

心里的这些茫然时时在老哈吉的脑海中浮现，因此每当孩子们说要砍树时，他与他们之间就会产生隔阂。

昨天晚上，他正坐在门廊前休息，最小的女儿沙丽玛又提起这事。这次，平静的老哈吉发怒了：

“这树有什么罪，你们兄妹都恨不得要把它除掉？难道你不知道这树还在为别的生命尽心尽职吗？”

“你看，到了晚上，鸟儿都飞回到树上，寻找它们的栖身地。白天，它用树叶为路人们遮挡烈日酷暑。是的，它老了，可它还有用！反过来看看你们自己，你们为自己的族群、宗教和国家贡献了些什么？”

老哈吉边说边拉过身边的拐杖，从朝夕相伴的藤椅里颤巍巍地站起来。

“你们不明白这老树为你我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么！它从没向我们要过什么，也从没麻烦过我们什么。老树只是靠着神的恩赐自给自足。你们要知道这树就好比是我，我就是这树。如果你们砍了这树，就等于是杀死我！”  

老哈吉心碎地垂下了头。这时，女婿英男过来扶住他的肩膀，搀着他坐回藤椅中。

“爸，我们只是提个建议罢了。我们看这树越来越脆弱，担心它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来，砸坏屋子。我们不是有意要伤害您。”英男一面安抚岳父，一面为妻子沙丽玛打着圆场。

老哈吉把头靠在墙上，两眼出神地看着芒果树，恍惚中，他感到那树似乎也正望着他……

“巴克利啊，这芒果树是爷爷在你出生时种的。你晚上生出来，第二天早上爷爷就种了这棵树。你长大后，要好好照顾这棵树，知道吗？到它结果的时候，爷爷就可以把果实卖给路口阿良开的那间店了。”

老哈吉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祖父那亲切的话语。那时，他才八岁，芒果树也才第一次开花。

哈吉·巴克利从小就喜欢这棵芒果树。到他成年时，芒果树也郁郁葱葱了。每到收获的季节，树上总是硕果累累，满是又大又甜的芒果。哈吉·巴克利并没有把它们拿去卖，而是分送给左右邻居。

那时，阿布卡欣村有十五户人家，都是马来人，他们的屋子建在自己的土地上，他们都是土地的主人。

可现在村里的情形，让老哈吉感到非常悲伤。大多数邻居都把地和屋子卖给了开发商，就为了那区区几十万元钱。他们财迷心窍，把钱看得比土地更重要。

老哈吉感谢父亲那时没有把地和屋子卖掉，离他家50米远的一户邻居也没有卖。其他邻近的屋子，都已改建成了别墅，住的也不是马来人了。

如今，老哈吉这幢用砖块和木板搭起来的屋子，已是村里最差的了。有个开发商来向哈吉建议，要在他屋子的地基上建一幢别墅。

那时，妻子刚过世，孩子们都同意了，但老哈吉坚决不答应。

老哈吉对孩子们说：“等我死了，你们再卖吧。如果那开发商坚持要这块地，就跟他说，要地，可以，但只出租，不卖；并且还要给我一幢新建的屋子。”

结果没有一个房地产商愿意接受他的条件。

那晚，老哈吉久久不能入睡。像以前睡不着时一样，他起床进行“塔基哈朱德”（ Tahajjud）祈祷和读可兰经。他俯伏在地，祈祷了很久，因为他有太多的话要对真主阿拉诉说。礼拜完后，他高举起双手。然后坐在床沿上，从床的一角拿出妻子的照片，久久地凝视着。

“孩子们都要我砍掉那棵芒果树，那棵给我们带来许许多多美好回忆的芒果树，那棵见证了我们俩初遇的芒果树，你说我怎么舍得砍倒它？”他对着妻子的照片，倾诉心中的悲伤。

屋外，狂风骤起，暴风雨要来了。他起身走到窗前，用微微颤抖的双手，把紧闭的窗户稍稍开了一条缝儿，冷风“呼”地一下，扑了进来。

他又重新坐回床沿上，然后疲乏地躺下去，无法入睡。摩挲着妻子的照片，初遇时的情景仿佛又一幕幕闪现……

那是一个傍晚，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，路上的行人四散避雨。年轻的哈吉·巴克利正在门廊下看书，当时他是一名学校的实习老师。他一抬头，刚好看见有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，带着一个穿学校制服的少女在他家的芒果树下躲雨。

哈吉便拿起走廊上的两把雨伞，向她们走去，并热情地邀请她们到屋里歇脚、避雨。哈吉让母亲与那妇人交谈。在攀谈间，他得知那个女孩是妇人的女儿，她们是到阿布卡欣村来探访亲戚的……就在那一刻，神点燃了他们之间爱的火花。

芒果树就成了他与妻子之间永远的相思。

突然，“咔啦啦……”的一阵响雷，伴着重物狠狠砸在地上的震撼声，打断了老哈吉的回忆。

“爸爸，爸爸！”传来女儿沙丽玛惊慌的叫声。

“爸爸……我们的屋子，爸爸！”沙丽玛因极度惊吓而变得颤抖的声音，撞击着老哈吉的耳膜。

“我们的屋子怎么啦？出了什么事？”哈吉一把抓住女儿的肩膀，急切地问道。

“我们家的走廊塌了，爸。您的芒果树被闪电击中，树枝倒下来，砸坏了走廊。”

英男镇定地替妻子把事情经过告诉老哈吉。老哈吉半晌说不出话来，他慢慢地一步步向走廊走去。前门和走廊的墙都毁了。滂沱大雨中，芒果树躺在地上，老哈吉的视线朦胧了。

老树终于被雷电击倒了，老哈吉老泪纵横。他想到了自己：

“老了！老了！我也老了！我只等这一刻的到来。哦，我的神啊，我顺服你！ 完完全全地顺服你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