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阿里

我依惯例，在初二摇个电话给老张拜年，老张告诉我阿里就在他家。
“霍阿里？”
“就是他。”
“你叫他等我，我现在就过去。”

（一）
我们一直要阿里讲福利工潮的故事，而阿里并不是讲故事的能手，他常语焉不详，情节不连贯，更多时候拖泥带水，重复又重复，但是，似乎不影响我们听故事的兴致。
我们的提问，不断地补充、丰富和完整了故事的内容。
最后，我们竟然为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“合理性”，与阿里展开激烈的辩论。他当然辩不过我们，他会悻悻然地笑着说：“不是这样的啦。”

我们通常会以小说的“经验”，检验故事的真实性，给故事下判断，尤其是，他说到镇暴队向罢工工人进攻时，他和另一位工友带着工人领袖逃离现场的情形，我们觉得那太荒缪了，那工人领袖太窝囊了，工人领袖怎么可以在敌人进攻时逃离现场，而置工人于不顾？我们觉得，工人领袖应该像漫画里的主角一样，挺起身，挥动强壮的手臂，大声呼喊：奋斗到底，决不后退。
“工人领袖被抓了，罢工行动就失去领导，就会失败。”
“一个人被抓了，更多人会站起来，怎么会失去领导，怎么那么容易失败呢？”
“许多领袖现在不就被关在牢里，外面的斗争还不是一样展开？”
他大力地抽了两口烟，淡淡地说：“不是这样的啦。”

我们私下讨论的结果是：阿里这个老工人有两面性，既有工人阶级的硬骨头，也有旧社会给他的落后观点，我们应该对他进行团结和斗争。

阿里其实并不老，只有四十七八。短发方脸，没修刮的须髭，乱七八糟地钻出来，再加上一口污黄的烟屎牙，就显得有点老，更正确地说，是我们年轻，我十七，青山只有十六。

我们三人会同牢共住，完全是巧合。之前，我们都互不认识，却因为同时参加一个支援政治扣留者绝食斗争的集会，而一起被逮捕一起被判入狱的。

阿里因此失去工作，我们则失去学业。

把青春献给祖国，坐牢算什么？青山和我意气奋发，阿里看起来却有点忧心忡忡。

参加福利工潮时，他是剪票员，现在（应该是之前）也是剪票员；以前，他是单身汉，现在他一家五口。
剪票员的薪水不高，刚刚可以糊口，老婆在家做一点水货，可以补贴一点家用，可以给孩子零用，买作业簿。
谈到他的家庭，谈到他妻子，他两个孩子，还有他母亲，他的声调就从开朗转向低沉。
“现在没收入，家庭开销怎么办？”
“暂时工会有帮忙。”
“出去还当剪票员？”
“做惯了。改行就要从头学起，很难的。”
生活对我们来说，并不陌生。我平时也得帮家里干活，参与生产活动，比如到田里拔草，浇水，施肥，采酸柑……但是，伸手总要得到钱，不会感受到什么生活压力。从来也不会为没饭开而烦恼。

“所以说，我们要再努力，再奋斗，要打倒人剥削人的制度，建立一个和平自由平等的社会。”

他抽了一口烟，说：“不是这样的啦。”
青山和我面面相嘘。

（二）
青山除了非法集会之外，还被控告涂写标语破坏公物。结果那项控状，使他成为本地十六岁以下少年，被施以鞭刑的第一人，成了本地的司法判例。

当天青山受刑回来，脸色苍白，步步维艰，他还是咬着牙撑住，一直到牢门关上，他伏倒在弹簧床上，才发出一声呻吟。

阿里把他的裤子扒下，说；“裤子贴住伤口，要再分开，会把伤口撕裂。”

青山那个圆浑的八月十五，披上一片残蓝，蓝色间有殷红的血水渗出，三道整齐等距平行的鞭痕，横跨两片臀肉，作锯齿般的裂开。

“还痛吗？”
“嗯，刚才我喊了。在鞭子打下来的时候，我喊了祖国万岁。”
我抓住他微微颤抖的手，说：“你是我们的好板样。”
阿里以书本当扇子，给八月十五煽风，说：“干了就会结痂，会好得快一点。”
“你好象在烘沙爹。”
“你想不想咬一口。”
“那一定是臭的。”
青山挣扎着要爬起来。“我想尿尿。”
阿里按住他的身子说：“你就这样伏着尿。”
他把尿壶提了过来，一只手在弹簧床下寻找尿尿的器官，为青山把尿。
“你这样子我尿不出来。”
“怕什么？你把我当作你老爸好了。”说着，眼里竟然有泪，“这些人，真狠心，别人的孩子就不是肉？怎么可以这样打？”

拉尿可以这样处理，拉屎就麻烦大了。
马桶是蹲式的，可是，青山不能蹲啊，一蹲下去，臀部的肌肉就拉紧，伤口就裂开，痛得他汗水泪水直流。
“你过来。”
我们一人一边，手臂插在青山腋下，把他架空在马桶上。
“毕生难忘啊。”
“哈哈，我们是挟青山以令屎尿。”

擦屁股的事当然是阿里来做，他做得那么自然，就好像给儿子做清理一般。

“你完了，你什么都给阿里摸过了。”
青山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。
“我是说，这回你不作他儿子都不行。”
“不是这样啦，不是说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互相帮助吗？”

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……

“Diam!”（安静！）
夜间巡察的狱卒，敲着门，大声喝止。

（三）
老张家离我不远，出门就截到德士，十分钟后我就到老张家门口。
新年快乐！
在祝贺声中，我一把把阿里抱住，紧紧的抱住。

“怎样？你们在玩摔跤？”

阿里比以前有肉，下巴刮得光溜溜的，看起来比十五年前还要年轻。

“你还在工作吗？”
“在小食档做帮手。”
“孩子都工作了？”
“都做工了。”
“那你也应该退休享清福了。”
“自己找点烟钱酒钱，花得自在些。”
“他还要找点外甥钱。” 张嫂在旁插嘴。
“什么外甥钱？”
阿里笑笑不作声。
“他啊，嫁某做大舅（嫁老婆当大舅）。”
阿里还在笑。
“别说了。”老张阻止张嫂说下去。

（四）
囚犯们每个星期都允许有一次家属探访，当“因仄”来到工场，喊道：“jumpa!”（会面）,原本嘈杂的工场，立即都静了下来，待狱卒一喊出自己的号码，那人就会像中万字票似的，跳了起来，高高兴兴地会亲人去了。
虽然见面要隔一层玻璃，对话要用听筒，有狱卒在旁边监视，说话时间只有几分钟，但是精神的安抚却是巨大的，这，就是亲情的力量吧！

今天阿里会见亲人回来，却变得异常沉默，烟一支接一支的抽。

我挨过身子，抓住他的手，抚摸着他厚实有茧的手掌：“孩子们都好？”
他把头昂起，泪水从耳际顺着脸颊滑下来。
我默默地看着他。
他用手背擦去泪水，吸一吸鼻子，说：“她跑了。”
“谁？”
“丢下两个孩子，他跟了别的男人。”
“你太太？”我愣住了。
“跑就跑好了，当自己的男人最需要她的时候，她竟然丢下两个孩子，跟别的男人跑了，这样的女人，有什么可惜的？”
青山这小家伙的反应还蛮快的。
“是啊，天涯何处无芳草，何必单恋一枝花？”
“大丈夫何患无妻？告诉她：再回头我也不要你。”
“老弟，原来流行歌曲你也在行。”
“电台天天播，耳熟能详啊。”
“我说，应该有‘暮色苍茫看劲松，乱云飞渡仍从容’的胸怀，看得开点。”
“我说，旧的不去，新的不来。”
阿里一掌打在青山后脑上，咧一咧嘴：“不是这样的啦。”

两个不知情感为何物的毛头小子，胡说八道的，好像暂时舒缓阿里心中的沉重。

（五）
张嫂趁我上洗手间的时候，在厨房偷偷告诉我；“笨蛋阿里，现在还要拿钱给那个女人。”
“覆水重收？”
“才不是。那女人和那个男人，也生了两个孩子。现在那男人中风，不能工作，阿里可怜她，时不时还拿钱给她。”
“阿里心肠太好了。”
“我说他苯才是真的。”
呵，原来“嫁老婆当大舅”，这句话是这样来的。

（六）
牙齿痛了好几天，吃了几天的止痛药，全然无效。虽然有人劝我不要让监牢医生拔牙，但是，痛苦难耐啊，我对医生说：“请您拔掉它。”

医生二话不说，给我打了一只麻痹针，拿起钳子，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把它干掉。
我怀疑这是他第一次给病人拔牙。

咬住一块大纱布，水不能喝，饭不能吃，饿得我金星四冒，浑身乏力。

半夜里，喉咙失火，烧得七孔冒烟，爬起身，想把口里的纱布吐掉，喝一口水。刚站起来，脚却突然一软，向前扑倒，乒令乓郎地把水罐都打翻。
“什么事？”
“没事。”我含糊地回应。
阿里画亮火柴，发现遍地是血，大声喊叫着把我抱起来。

“阿山，快喊救命。”
青山慌忙拍打房门，呼喊救命，沉重的木门发不出声响，青山的呼叫声竟然显得很微弱。
“你坐好。”
阿里把我放在墙角，拿起铝制的水罐子，一面大力敲打房门，咚咚咚，一面大声呼叫：“救命啊，死人了……”他的大嗓门立刻惊动整座牢房。
“那一间？”有人问。
“613。”
“Help! 613; Help! 613……”
整栋牢房有节奏的喊起来。
不一会儿，就听到踢踢哒哒嘈杂的皮鞋声直奔而来，还一路用木棒敲击房门，一边喊道：“Shut-up! Shut-up……”

“Yes Sir, this room.”

随着木门上的小窗被打开，钥匙咔咔声也把房门打开。
举着木棒的狱卒站在房门口，厉声叫道：“蹲下！”

阿里抱着血淋淋的我站在床边，我已陷入半昏迷状态，一切声音对话都似有似无飘飘忽忽的，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当我醒来时，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，身上插着管子，右手却被铐在床头，一个贴身保镖就坐在床边。

两天后回到牢房，原本的三人组已被拆散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阿里和青山还因为扰乱监狱秩序，个别被处罚单独禁闭一个星期，并且取消7天的假期回扣，这意味着要多坐7天的牢。

（七）

谈起他用水罐子敲打房门求救，抱我上救伤车一事，我表示衷心的感谢，他轻轻地回应：“不是这样啦，当时我只是急了，什么后果，想都没想。”

好一个想都没想！

在毫不利己的情形下，理智的人都会想了再想，可能还要转几个弯，下几个决心，才硬着头皮去做,而他却做得那么自然，没有丝毫的犹豫。

谈到他还不时接济前妻，他一点也不在意张嫂的冷讽热嘲，他说：“当初错的不全是她，现在能帮她一点忙，也算不了什么。”

哦，这样的汉子，你叫他对老婆说：我爱你；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……他一定说不出口，但是，他表现出来的，就是这般的似水柔情，令人为之动容。


我曾按照阿里给的地址去寻访，却没找着，因为他给我的地址是不完整的。而老张也在第二年去世，我和阿里成了断桥的两岸，联系就这么断了。过后，也不曾在任何场合见过他。

如果他还健在，今年该有八十了吧。

（完）

一篇精彩的小说。

老张是谁？ ＝青山？

如果他（阿里）还健在，今年该有100了吧？

故事感人，结构完整，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，感情发挥得恰到好处。时空跨越数十年， 从风云激荡到太平的年代，颇有时代沧桑感！

主人公阿里形象刻画得鲜明，它是个憨厚耿直的工人， 令人敬佩，与年轻的叙述者“我“和青山的激进、缺乏生活磨练， 形成了对比。

结尾处留下想象空间，处理妥当！

一些对阿里的评语如：“在毫不利己的情形下，理智的人都会想了再想，可能还要转几个弯，下几个决心，才硬着头皮去做,而他却做得那么自然，没有丝毫的犹豫。“ ， 若能嵌入故事情节，用主人公或其他人物的行动表现来加强，将更感人， 不会给读者产生跳出故事氛围的感觉！

很欣赏！  Keep it up!

[ 本帖最后由 林子 于 2009-3-9 11:09 编辑 ]

晕 ，小说结尾不是说阿里现在大约80岁？

[ 本帖最后由 林子 于 2009-3-9 15:19 编辑 ]

谢谢那么用心的阅读。

老张不是青山。

其实，青山是“我“，而“我“不是日落冬。

我把青山一分为二之后，竟然忘记交待青山的下落了。

看看再怎么修改。

阿里有多少岁，我也不清楚。

谢谢用心阅读和点评。

会认真考虑您的意见，再作修改。

谢谢。

阿里有多少岁，我清楚。

您不是说：“阿里其实并不老，只有四十七八”吗？

半个世纪过去了，阿里有多少岁？

查了一下资料，发现十六岁少年被打鞭的事件发生在1968年，距今41年。

41加48是89。

霍阿里应该有89岁。

好像在做考据。

谢谢您的认真。

“我们三人会同牢共住，完全是巧合。之前，我们都互不认识，却因为同时参加一个支援政治扣留者绝食斗争的集会，而一起被逮捕一起被判入狱的。”

这起大案也是发生在1968年？

文学的逼真性与现实往往有一段距离，这是完全被允许的。 文学作品的内容是从现实中提炼出来，经过作者的文学构思、精心创造而成。有时代背景和史实作根据的小说较有说服力，也较能引起读者的共鸣，感动读者。这篇小说以60年代本地的政治局势为背景，很有概括性和典型性， 十分可取。 至于在现实中是否发生过这样的事件， 时间和地点等，已经不重要了！因为这是一篇文学作品，不是史料，也不是纪实文学。

[ 本帖最后由 林子 于 2009-3-10 13:34 编辑 ]

谢谢您的指教！

不敢当！彼此互相学习！